病人會找我,是對我的專業信任,不是因為我笑容親切。有些人對病患無比關心,醫療上卻錯誤百出。醫術與態度,你說病人該感謝誰?
病情討論室裡,聚集了七、八位病患家屬,所有人很用心地聆聽主治醫師說明隔天預計進行的手術細節。這是一位六十幾歲的肝癌患者,由於間歇性的腹痛來掛急診,卻意外發現肝臟正中央長了個腫瘤,於是便由當天值班的外科醫師收治住院,準備後續的治療。
檢查顯示腫瘤範圍極大,從肝臟中央往兩側延伸,若要將腫瘤完整切除,並保留剩餘肝臟,技術上並非做不到,但這算是相當困難的高階手術。
「明天的手術就辛苦您了!不瞞您說,初來急診時並不認識您,但住院這幾天的相處,您總是事必躬親。我們覺得您是位關心病患的好醫生,所以非常信任您。」病患的子女們將主治醫師團團圍住,對他寄予厚望。
「謝謝你們的信任,我會盡力而為。難得你們父親有幾位孝順的子女,照顧癌症患者是一條很長的路,你們比我更辛苦。」他用力握著家屬的手,眼神盡是慈祥的光芒。
「要進行這麼大範圍的肝臟切除手術,需不需要提報到肝癌團隊會議?等到各科代表討論出共識再進行。我的意思是,這個手術相當複雜,發生併發症的可能性也高,是否要轉給專門處理這種疾病的專家?」住院醫師只是直覺性地提出自己的疑問,在他的觀念裡,「成功不必在我」,應該由最適合的醫師來進行這項複雜的手術。
主治醫師狠狠瞪了他一眼,沒有一個外科醫師會承認自己技不如人,更何況這種高難度的手術可遇不可求,當然想要挑戰。「難得能從急診收到這樣的病人,怎麼能輕易放掉?走一步算一步吧!至少家屬非常相信我。」交代手術的相關事宜後,他對住院醫師丟下這一句話。
手術室裡,主治醫師與助手奮力與腫瘤搏鬥著。他本身雖然也有不少腹部手術的經驗,但並非專精於肝臟切除,技巧自然比不上鎮日進行肝臟手術的醫師。況且肝臟本就是血管豐沛的器官,手術過程中很容易流血,因此整個手術用「浴血奮戰」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。
由於腫瘤侵襲到重要的血管,要將腫瘤剝離相當困難,突然他不慎弄破了血管,瞬間失血量超過五百毫升。面對持續湧出的鮮血,他慌了手腳,情急之下只能暫時用紗布將出血處壓迫,但只要稍一放手,鮮血仍汩汩流出。
「怎麼辦?需不需要找人來幫忙?」旁邊的護理人員也看不下去:「肝癌團隊的手術室就在附近,要不要請他們派人來幫忙?」
「不必了,不過就是流點血而已,我自己可以解決,這麼丟臉的事要是傳出去可不得了。」他在意的不是病患的性命,卻是自己的面子。此外,由於對肝臟解剖構造不熟悉,原本應該是完整的切面弄得跟狗啃一般,更糟的是,有部分切面甚至直接劈在腫瘤上,不僅沒能把腫瘤完全切除,甚至還弄破腫瘤,一旦這些細胞散落在腹腔內,將更加速腫瘤擴散。
他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控制住出血,但手術臺上此時已經騎虎難下,要繼續進行手術,就怕再度出血一發不可收拾;要就此打住,則注定了手術失敗。
「接下來該怎麼辦?」助手問的問題,其實是大家心中的疑問,每個人都在看他要如何收拾殘局。 「到此為止,見好就收吧!」說著他開始做縫合傷口的準備。
「就這樣結束?讓病人挨這麼一刀,流這麼多血,腫瘤卻沒有切除?」助手對他的決定感到不可置信:「我們要怎麼跟家屬解釋?要拿什麼向家屬交代?」
手術後,他立即召集殷切期待的家屬:「令尊的腫瘤嚴重度比預期要高,有條重要的血管被侵襲,勉強切除可能會有生命危險。我已經盡最大努力,能切多少是多少,希望能對令尊有幫助。」他很誠懇地握住家屬的手,表示自己已經盡力。
「無論如何都很謝謝您,醫師能夠為我父親在手術室拚六、七個小時,我們都知道您盡力了。」家屬非常感謝醫師的誠意。
病人在術後的恢復並不理想,由於止血動作不夠紮實,仍然斷斷續續有出血情形,幾天後腹部的引流管甚至出現黃綠色的膽汁,很明顯是肝臟切面上的膽管發生滲漏,換句話說,不僅止血不佳,連膽管的處理也不理想。然後隨之而來的,當然是無法緩解的腹內感染。
這段期間病人陸續接受了腹內膿瘍穿刺引流、膽道攝影與膽道支架放置,甚至是血管攝影栓塞,就是為了解決手術後所產生的各種併發症。已經開完刀好幾星期,病人身上卻還是插滿管路,高燒依然未退。由於錯誤的術前判斷與手術方式,他在事後的團隊會議裡遭到炮火猛攻,認為他的不自量力間接害了病人。
「如果家屬知道你這樣亂搞,小心醫療糾紛上身!」團隊中一位資深醫師,對他既是責備也是提醒。
面對家屬,雖然仍表現地冷靜沉穩,但其實他非常心虛。他當然害怕種種併發症引起家屬的抱怨,更害怕家屬知道真相。每天巡房一次仍擔心家屬覺得自己不夠用心,至少早晚各看一次,少不了對病人噓寒問暖,甚至有求必應。幾乎沒幾天就要召集家屬開病情說明會,一再強調病患本身病情的嚴重,以及自己已經盡力醫治,可惜病患依然恢復不如預期……雖然對於治療結果感到失望,但基本上家屬感受得到醫師的「關心」,因此始終信任著這位醫師。
無獨有偶,隔壁床剛好也是肝癌患者,接受的一樣是大範圍肝臟切除手術。他的主治醫師是肝癌團隊領導人,也是資深的醫學院教授與副院長。教授的病人恢復得非常順利,術後第三天便可以下床與進食,不到一個星期,身上已經不需要任何管路,就等著出院回家。但他卻對自己的主治醫師諸多抱怨,除了手術前的門診只見過一次面,住院期間都是團隊中的年輕醫師來巡房,問他們何時能夠見到教授本人,得到的答案永遠都是不確定。
後來,總算盼到教授巡房的這天下午,家屬圍著教授想更瞭解病情,他也只是面無表情地說:「手術很成功,可以出院了。」
「我父親的傷口還會痛,可否再多住幾天?」
「恢復得這麼好,還有什麼好住的?」教授一句話就把他們的要求打了回票,語畢轉身離開,只留下一群錯愕的家屬。
「雖然病人對治療結果相當滿意,但護理人員透露,家屬們其實對您的不茍言笑頗有微詞,覺得您一點都不親切……院方不總是強調醫療人員必須帶著笑容,才不會和病患有距離感嗎?」跟著教授已經多年的總醫師,不經意地說出他觀察到的現象。
「病患會來找我手術,是因為對我專業與技術的信任,不是因為我的笑容多親切。就算他們嫌我冷漠,但心裡應該很清楚,我可以把他們的病給治好。有些人雖然表示出對病患無比關心,但醫療上的處置卻錯誤百出,病人根本出不了院。醫術與態度,你說他們該感謝誰?」教授說的話,令年輕的總醫師有另一番領悟。
在央求未果之下,病人只好悻悻然離院,臨走前仍抱怨教授太大牌,沒有同理心等等……看在隔床病患眼裡,覺得自己萬幸遇到視病猶親的醫師。他告訴來探病的親友:「我的醫生真不錯,每天總會來病房看我兩、三次,而且手術後距今已經讓我住了快一個月,他說隨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。不像我隔壁床的病友,開完刀後只見過主治醫師一次,住不到一個星期就被趕出去……」
以上摘自《醫人三角的獨白》(傅志遠著,時報文化出版,預定2014年3月21日正式上市!)
第一個醫師雖然技不如人,但至少防衛性醫療作得很好,這也是值得咱們學習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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